Friday, December 25, 2009

薑餅屋的謊言

平安夜裡的百貨公司總讓我想起 Patricia Highsmith 在《鹽的代價》中所描述的聖誕節場景:人來人往,如此繽紛,且處處充滿著甜食的香氣。

特芮絲便是在那裡遇見了卡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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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服務到一個小朋友。發現他在百貨席區大哭大鬧,仔細觀察以後,發覺是因為他的母親將冰淇淋與甜筒搗碎一起吃。母親後來忍無可忍的當眾斥責他,他便生著悶氣一動也不動地僵在那邊,什麼也不吃。「小朋友是因為不習慣這樣的品嘗方式而哭嗎?」我不知道,但我猜測是基於某種完整性,以及永久性被破壞了而嚎啕大哭。我的意思是,這樣聖誕節的前夕在百貨公司裡難得父母同意買下如此昂貴的冰淇淋。是冰淇淋欸,聖誕節前夕繽紛的甜食被仔細的裝盛在剛烤好的甜筒裡,對小孩子來說應該是非常棒的經驗吧。因此甚至想動也不動,不破壞冰淇淋與甜筒的外貌,想保持著這個經驗度過平安夜,來到聖誕節甚至是更久以後。

「薑餅屋大概也有一點點那樣的意味,很少有人會真的吃吧。」

「看來你真的是很有感觸呢。」

因為這讓我想起小時候難得去吃西餐的經驗。堅持在用完每道菜以後重新擦淨碗盤、刀叉,維持著剛剛開始用餐的模樣──彷彿這樣便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輪迴,擁有吃不完的晚餐。上班時我想,這就是時間的戲法吧。如果那個母親沒有破壞冰淇淋,冰淇淋被如初的保留下來,小男孩終將也會發現冰淇淋是會化水,而甜筒也是會受潮的。也許再過幾年,小男生長大便會發現人這一生人都在嘗試著與時間抗衡,不毀壞,不成空。但世事無法如如不動,到那時他就不能只是大哭,與世界僵持,並且相信薑餅屋放置多年後依然美味的謊言。

Tuesday, December 1, 2009

殘垣新城

Facebook│茉莉二手書店台大店:

最近收了一批上千本的文史舊書。遺孀要出清丈夫一輩子囤積的書,她對我說,這 些書是丈夫生前的寶貝,但是對她來說則是累贅,因為每個月要花一萬八的房租繼續來放置這些書籍,對她而言也是沈重的負擔。中研究和央圖之前已經來挑走了一半,剩下的還是滿坑滿谷,最後我用十三萬買下一個人一生的一半心血。我收過不只一次這樣的書,而遺孀們說的話都很像,前人無法斷然割捨的寶貝最後成了留下來的人情感和財物上的重擔,當然已逝者自己生前無法預料(想像),死後亦已無 知覺。遺孀們的反應也都相似,從一開始的抱怨,到打包完成之前突然深深、深深地陷落進沉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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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讓我想起村上春樹收錄於《萊辛頓的幽靈》裡的〈東尼瀧谷〉。歷經兩次此生與自己最為親近之人的亡故,妻子留下了為數龐大的衣飾,父親則留下了滿坑谷的爵士唱片(幸好東尼瀧谷高薪足以負擔騰出房間好收納這些遺族什物)。然最後物的命運均是四散他方,各有各的身世。電影《當櫻花盛開》中,魯迪穿著逝世妻子的衣裙遊走在東京霓虹招牌四立的街頭,有時我想,魯迪便是那樣迷茫地想重新尋回妻子的「物之秩序」,而連結著那些衣物而成秩序宇宙的主體便是魯迪妻子的身體。更確切說來,應該是魯迪妻子。

這批上千本的文史舊書在男子撒手後,那些連結的鐵鎖鏈條便鬆懈開來,整座書城搖搖欲墜。書之四散如花崩墜,花瓣彈去,然後再度進入他人的人生,被另外一種引力吸住,為之繞軌。從這個宇宙遷徙至另個宇宙,歸回迥然的秩序──在滿目瘡痍的殘垣斷壁中,有隱然的新城,扶膝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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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甚麼維持著河的形貌而被人視見呢?倘若河的每滴水都不再與昨日相同,與前日相同,而是時時的更新著河水,那麼人能所見之河便每時每刻都將如此的不同,難以辨識不定的面容。那究竟是甚麼將河以鍊鎖束縛之,穩之不動?那便是岸。兩側河岸如唇,含住河流,使之成舌。由此我們可以言說、命名這條河流,它便生存了下來並擁有名字與面貌。

然當河無岸,形骸潰散,河水便各自,滴滴書寫流散的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