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4, 2009

文盲

將近午夜進場看《未來的未來》時,唯有小貓兩三隻。在觀影的過程中L蠢蠢地更換著姿勢,我知道他看得心不在焉。大部分時候我也很難進入麥可的世界,只有當他開始演唱 thriller 、 I'll be there ,以及 earth song時,我才讓時光的語言附體,回想舊日如何與這些歌曲相識的辰光。

假使當時坐於場內的是我的父親,他肯定會看得非常開心。我若曾耳聞、熟識這當中的某些歌曲(並不是熱愛),必然來自於我的父親(想當初他會在週日晨起,當家人仍沉睡,在客廳,將巨大的麥可黃金塑像於街頭張燈結綵的遊行之音樂錄影帶放得震耳欲聾,山河錯動)。

世紀巨星之死,流行而遭人錯穿污名服飾的國王駕崩,我的父親便在市場如雨後沙漠重盛舊日繁花那樣,再度買下麥可的影音專輯。那幾日我的父親如數家珍的聽著、哼著,向他的子女訴說彼時耳裡塞著這些歌曲時究竟有多麼風流年輕,世界的色澤仍如洗後鮮艷,不像現在灰塵四散,如布大雲。(甚至我的父親,終於明白麥可的膚白來自於他的不願,他徐徐細細向我解釋那其實是種白斑病症。汙名服飾卸下後,麥可回到那個寶藍短擺憲兵外套繡著晶鑽閃閃的年代。)

電影結束後,前座三人鼓掌不止。

L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我們進不去那個世界。電影開頭從美國四處被選上的年輕菁英舞者個個欣喜若歡,他們說,我們跳舞全是因為麥可的啟蒙。有的高興得落淚,說不出話。然而我們進不去,彷彿對於這個世界,他們與我們,領著不相同的使用說明書操作著、理解著這個世界。麥可成為他們建構這個世界的鋼骨,支撐著某段時光的厚度。但我們的鋼骨是別種東西。我們無法以之進入以麥可為縱軸的座標。進入後,找不到自己的落點。盤旋,匪夷所思,離開。

我的父親興許也以相似的飛行姿態嘗試著起降於我的世界。他始終不明拿文學作為中心志願,漩渦狀態所描繪出來的人生究竟生得何等模樣。那是本異於他手執的理工人操作世界方法之說明書(這令我想起董啟章《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中的董富與龍金玉。)有次,讀的書究竟是正經或不正經(當時我正讀著簡媜的《女兒紅》),不得不吵將起來。我總在現實世界裡如口吃,無法順暢以理信之,完整說出我的想法。或者即便說出我的想法之後隨即被駁回。萬物的價值擁有這麼多把尺可以衡量,何以我不得變通必須苦苦撐執這把來權衡萬物?理不清握著這柄虛無之尺的原因,我便怒而吁吁朝著我的父親駁斥:「難怪你不讀書。」

父親的書櫃上鮮少文史哲類屬,多像是《富爸爸、窮爸爸》、《A到A+》……等商業書叢。這些年來也曾因為身旁的友人因為不識幾位文學作家、哲學家、思想家,而認為「這無非是基本常識,何以不知呢」地貶低著他人,而舉高著自己彷彿僅讀文哲之皮毛竟自以為窮通萬理。孰知我自己怎麼搞得清、梳得明汽車內的大小零件、生物體內多樣酵素之功能、物理如何法則計算、電腦虛實網路的架構、資訊位元如何地流通、音樂藝術之流派……。我怎能認為修習文學、哲學,修習人文得以令我高人一等,煙視睥睨萬物。

多年來我為了胸口這股傲氣而甚感愧疚。

電影結束,呵完哈欠,我們鼓起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