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4, 2012

綣曲的迴紋

喬忽忽有事,從當代出門後,我們分道揚鑣。我不知道未來還有沒有機會見到這個人。任何關係的內部均有一道維繫著雙方或多方的力量,這力量鮮難量測、斷言,除了透過感受之外,我不明白是否還有其他偵確的方式。那力量儘管幽微,偶爾隱滅,如山景為雲嵐所遮,但若執意觀景,亦要浪擲時間地等。

力量僅只出現一次尚不稱為力量。力量必須在變動之中重複地出現,才能稱其為在;關係才有了細幼的手掌,你可以握住它。

與喬晤別後,我在餛飩街讀書。同陌生人短時間的聚頭而為了不再計畫之內的物事而獲得了一個亦不在預料之內的提早離席。這事難免令人低落,尤其是,你衷心期待這場約會許久。

一場約會在街頭轉角處瞬間結束了,快得令人措手不及。似乎有藉口可為此發一場脾氣,卻又因為,那不過是一位素昧平生之人呀,未有承諾,無有關係,氣也就生得,一點都不理直氣壯。世界難免岔出各種狗屁倒灶之事將你從現正參與的事件中支開,能不體諒嗎?

我真正面對的是自己的心魔。法國哲學家德勒茲(Deleuze)認為永劫回歸即是過往的否定力量在此刻的回返。是過往我被拒絕、遺棄的經驗在此時此地回來了。我不確定自己是否在某種程度上被喬拒於門外。然而,從前的傷害穿透過這麼深厚的時間,以我現在的身體再度開口,使人怯懦,而無能開創出一個嶄新的局面。你只想躲回最安全的屋簷底下,即便,你所碰到的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處於一個迥然相異的環境。為了將傷害保存下來,為了在繩結之上打上另一個自憐的繩結,而關閉了使自己更加健康的可能。

友人妤曾經在夜裡散步的時候對我說,儘管在我們並不相識的日子裡,各自經歷了那麼相似的、與人離別的分手事件,她一直以來都還是覺得自己是一個被遺棄的人,然而在同一個點上,我卻表現得像是一個被愛過的人。我沒有跟她說的是,在許多時間裡,我同樣感到自己被遺留在一個陌生的未來-過去之境。

新址舊房,沒有人離開。

多麼令人沮喪呢。

我希望在餛飩街的天光暗下來之前,把這件事記下來。這則記事固然是永劫的回歸,但有別於以往,你終於意識到了這件事情。

Saturday, February 11, 2012

善意的總和──記Cold Stone打工時光

待人唯誠。不誠無物。

非常感謝兩年來曾經共事的那些人。

有些人我討厭。有些人我喜歡。

雖然我們都知道在惡魔冰淇淋門市底下工作竟是這麼辛勞的事情。好比說當人潮如大甲鎮瀾宮媽祖遶境那般拖泥帶水,而我們從早到晚工作十幾個小時仍需微笑。不巧這時冰淇淋竟然硬得春光明媚,每個人隔天彷彿都可以領著身障手冊灑著碎花繼續埋頭工作。我們明白販賣冰淇淋之艱難啊。以為收拾完客人的殘局,凌晨四點,門市的燈都關好了,倉庫的燈就亮了。老天爺,冰淇淋都賣完了不連夜趕製明天賣什麼?所以有人就把冰淇淋製造機搬到自己的住處,將衣櫃改造成巨大的冷凍冰箱,她說,我要回家。回到自己落寞的人生裡孤寂無語,她說,我留下來做冰淇淋。

她紅鸞星從沒動過。

雖然我們都知道,工作艱難。偶爾想起我亡故的友人,那些游離於生死寐醒之間的家人,你仍然必須說:請問有吃過我們的冰淇淋嗎?需要幫你介紹嗎?我這裡幫你製作冰淇淋。聽過我們唱歌嗎?那麼我們唱歌給你聽。你的冰淇淋好囉!前面幫你結帳。這樣總共是兩百三十元。需要搭配任何飲品一起享用嗎?好。小心拿。謝謝你。掰掰。

拿起鈴鼓,再唱一首歌。

雖然我們都知道,各自疲累,身體開始微小地崩壞。熬夜。精神不濟所引起的偏頭痛。痛了好些天還是回到原處握著挖冰勺與那些宛如冷凍的石頭之冰淇淋搏鬥,同它們喊話:你以為硬起來我就會色慾薰心嗎?少來了。冰淇淋這麼硬,怪不得叫冷石頭。拿鏟挖石,有人挖得右手盡失知覺,不可動,不能動。有人拿鏟挖石,挖得笑臉盈盈暗自咒罵,幹。也有人超時站立,鶴立雞群,立得靜脈區張彷彿河圖。

雖然我們都知道。

對。我們都知道。

簽下惡魔契約販賣身體勞力與時間的那些總總艱難,然而非常感謝你們這兩年來願意體諒與分擔的善意。願意聽我說笑話,陪我玩耍,說許多小秘密給我聽。謝謝你們願意相信我,陪我吃消夜,與我增肥。這些願意都將成為善意,支撐生活,使之更有厚度。

這封信獻給這些人:法蘭克。林卡羅。鴨子。晃。賴肥拉。陳小歐。雞妮。瑞秋。貝蒂。莎娜。媞娜。兜呢。坎狄斯。帕克。休娜。亨瑞。艾力恩。顏秋瑤。張達西。洪恰克。馬菲斯。馬莉恩。盧哲群。查理斯。威力。凱特。摩妮卡。艾莉。蔓狄。喬安。伊芙。恰恰。丹尼斯。菲莉卡。徐偉倉。熊雪莉。林凱許。許黛比。凱倫。鴨米。矮愣。安妮。吳卡羅。憨瑞。傻妞。摳拉。克莉絲。李昌庭。

歡迎光臨。謝謝你。掰掰。

Wednesday, February 8, 2012

劫為連理

昨天回台北,第一任感情複雜的不是男友密我,問我是不是有回高雄。言下之意是,我怎麼沒有找他出來。那是第一次在分開以後他主動以這種口氣嗔怪我。那年他因為交了女友,所以才知道我喜歡他,接著對我採取的措施就是疏離。我難過了好久,整個人像是當機那樣,僅僅維持著進食與哭與睡的人形。離開高中後,我從不敢明目張膽地找他,他也沒有聯絡過我。唯一一次見面是吳宥賢的告別式。

兩年前再碰到他時,我想問清楚當初他在想什麼呢。我的第二任不是男友是他的同班同學,我們的關係他看在眼底,亦曾對我說過,「你越是跟他親近,我越是不可能回來了。」我不明白,我甚至有點生氣,你都已遠離,憑什麼要我為你留白呢?卻又對他感到抱歉。高中的他鮮少跟人說心事,我大概是那兩年他可以安心託付同我說大小事的人,疏離如同斷臂;相信當他知道我對他的情愫時,傷害也逐漸形成了。

愛一個人竟然會感到抱歉。聽起來有多怪謬呢?

只是,我始終都有疑惑;縱使對他抱歉,我同時也對他負氣:你怎麼可以用這種疏離的方式對待我呢。噯,對他的情感複雜呀。

當年的人情災禍哭過幾個月熬是熬過去了,可劫難終成結呀,我想解開所以問過他,然他千篇一律的回答均是,「過去的事過去了就不用再提。」總之我們後來這一年來復得的相處大概就像是昨天聊天的模樣,溫馨得知對方的近況,不提過去的那件事,彷彿我們未來前途光明仍會繼續成為朋友。

我想起小時候吃桃子時覺得奇怪,桃子好好吃,可是咬到果核很痛很刺。桃子好可愛唷,可是果核好醜唷。我的意思是,有些傷害或者事件的核心就這樣被非常甜美漂亮的汁肉包覆。

那麼多年後,傷害變成我自己的事情了。

Tuesday, February 7, 2012

一瞬之光

午后閒散,找屋看屋租屋。我走著走著竟然想起以前的事。

生命中總有一些人猶如靈光一現,他們短促的在生命某段時期中出現,復又泯滅。曾經在錯落的航線中各自別過船頭,讓轉動的燈光掃過對方的顏面便又消失於遠方濃霧的景深之中。我想,阿光便是這樣的一個人。

阿光是個乾淨好看的女子,然而短髮俐落,球衣球褲的。離開重考班後好多次得回去辦考試事宜,每每回去她總撲來擁抱,整具軀體重量皆壓於我身,然後嘴裡嚷嚷你怎麼來了你怎麼來了。通常我刻薄酸她,她便笑。她笑起來很好看,臉白齒貝,雙頰於冬日還會微紅。不笑時眼睛澄明,一笑雙眼更如彎月,好像天空中,所有日之美好、夜之美好都在她臉上了。

阿光好相處,站在她身邊,我都不像男孩子。我坐在玄關看自己的書,她總要闊步前來翻過書面看書名,問我好看嗎,好看在哪,有時像麻雀。或者我瞇眼睨她,她便會不服氣喊,欸別看我這樣我也很文藝好不好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最後都在搞笑。都在搞笑的文學譬如一次國文作文,她寫不出來就寫一首諷刺國務機要費的打油詩。她甚自豪,押運押韻唸給我聽。

與阿光熟了,是在一次試後,同王筱筱一齊去書店及打電動。累時便坐下來聊天,聊瑣事。那次她向我坦承她喜歡的同是女子。人與人之間的來往情事不過如此,身體有開有合,靈魂遂在其中來去悠遊,一切的記憶與遺忘都如同灌頂我們始知道,對方究竟是如何走過、如何生存,如何生命微小卻勇敢。然後交換靈魂,因而有了勇氣走出粟般一步。

後來的我離開了重考班,成了都市裡的無主孤魂,我們見面的次數也漸漸少了。放榜時知道她上了高雄大學的外文系,同一個從前同樣在重考班現今在高師大英語系唸書的女子交往。然後其音訊便如黑暗裡的一條細密蠶絲,斷了,不復尋了。偶爾我會想起這樣的一批人:他們的名姓在你生命中某一段時光裡如彩鱗般閃耀,而又當生命的聚光燈移位以後,他們的火光便逸散了。一瞬間的閃神我問我自己,現在的阿光究竟在幹麻呢?生命的航線各自畫開,哪裡有燈塔?哪裡又有風雨?我不知道,我僅僅是想起,然後復又走回現世,繼續找屋、看屋、租屋。

Monday, January 30, 2012

迷宮復迷宮

Ch憂慮自己還能否玩音樂。他所憂慮的,是自己能不能在同一個時間裡,擁有兩種人生,並不相斥,可以並容。這是他找我聊天的老問題,頻繁地出現在我們的對話當中,像座始終沒有走出去的迷宮,那麼地令人徬徨。

他接著提到自己是個頂怕麻煩別人的人,我說我也是。我們兩個愉快地談到客居他人住處,總會睡不好;在別人的屋簷底下我老是瑟縮,不願不經屋主同意碰觸到不屬己之物,即便僅是轉身,無心得猶如冰雪之白,亦要小心翼翼地走過。他興奮地答道,對呀、對呀,他在別人家睡醒了也不敢主動起身。我們是這麼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與他者的界線,高牆拔立,咫尺遙望。正因如此,Ch轉而問我,他恁般吐露自己對於音樂與學術的焦慮,會不會讓我覺得很煩?饒是我們熟稔至此,因為甚知粉筆在桌上畫出的一條「你不可以超過這條線」的人間壕溝,A.T.力場,他都要再探問一次。

我想起信義區大叔。去年因約砲結識信義區大叔,在他房底我們聊起過往情史。大叔是個不擅於、亦不願意拒絕情人之人;他清楚地感知到若要維持自身所需要的時間與空間如何,卻無可面對情人逐步悍進,他總是默許。戀情的結果以他最後患得恐懼症做結,他的前男友至今無法理解他分手的原因,竟然是因為恐懼。那當然不是這麼單純地恐懼;那是一種既愛而又無奈,在身體內裡織線交纏,治絲益棼的情緒、情感糾結,終以一種暴虐的形式攤展於身體之上──你會呼吸困難,心跳加速,你甚至昏厥。因為這樣,我對大叔說,那就對我誠實。如果下次我問能否再來拜訪你,那就對我誠實。如果你不喜歡我吻你,那就對我誠實。如果有天你認為我的聯絡令人惱怒,那就對我誠實。

誠實很難。但誠實令我們不為難自己。

大叔與我,我與Ch,均如張愛玲寫,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我對大叔說的這些話,我想再對Ch說一次:

你可以不停地試探我,問我會不會感到煩躁,那都沒關係,我會對你誠實。我明白那份不願意為難他人的心意,當你這樣問,我就能感受那份善意,我會對你誠實。

我無法保證我的耐心是否柔軟暨堅硬,到了明日依舊覆你無憂,然而此刻我絕對可以允諾,我願承擔你的焦慮。




友人去年情傷,未復原,見面時仍會提起這些螺旋而沉默的傷口,頻繁的程度彷彿當季上映的熱門院線片,時值半年,或者更久。

某日我在家重新看過電影《全面啟動》,想起當初在戲院內,我哭到當時男友覺得我莫名奇妙,不知道我卡到什麼陰。這種大家均被其新奇概念所震懾的電影,我到底為什麼會慟得彷彿薄暮將至呢?

李奧納多在片中時常回到夢中與妻子相聚,另一方面,妻子亦成為李奧納多執行任務時的不確定因子。他無法再為任務設計任何夢境的場景了──倘若他熟悉夢境場景,他潛意識中那個神經質的妻子便更有機會壞事。片尾,妻子躺在李奧納多的懷中,悽楚問:「你不是要跟我到老嗎?」便在這個橋段我不停哭。

李奧納多的妻子早已在跳樓的當刻死了。持存在他意識中的身影,其實是他自己。這麼多年來他所要和解的對象並不是他的妻子,他面對的,始終是他自己。他必須迂迴地前進,使用記憶的材料建構夢境,返之與妻子廝磨,卻又對妻子於任務中一次一次壞事搞砸感到無可奈何。他在夢中對著受傷的妻子說:「我們已曾經到老。」他根本就不是在對妻子說,他是在對自己說。終其多時,願自己練成羅漢,伏的始終是自己的魔。

妻子成為蟄伏的幽靈,時常纏繞,那便是友人情傷的模樣。

那是迷宮,你必須,花很多時間徘徊,絕望,繞行,而又回頭;你走不了多遠,但你始終都在離開。

無論對於Ch或是友人而言,有時迷路是不得不為的繞路。

而我希望迷宮還能包容迷宮。苦難裡還有苦難的花。

Wednesday, January 18, 2012

我吃過一種醋

忽然想起我吃過一種醋。

童年時表哥們來高雄作客,我把床位讓給了他們。那個週末由我爸作東,在家裡同他們開起了小小的賭場;以非常小額的賭注玩著微型麻將。我與表哥年紀差距約莫五歲,彼時我壓根不懂麻將上繁複的花紋。因而我枯木呆站於側,而那是個我從沒看過的父親;那麼孩子氣,彷彿魔術方塊般排列出了我從未看過的色彩;那色彩屬於背面,屬於父親年輕的模樣。嚴格來說我甚至不認為那是「父親」。

後來我跑回房間哭了出來。

這樣的酸味被掩蓋了下來。直到高中我喜歡上某個男孩子的時刻。

我與男孩子相處了兩年,他的生活模式,面對這個世界刺探他時的任何反應我自以為瞭若指掌。然而直到他心儀女子的出現,我才發現自以為的圓滿實則只是斷環。他生澀,且故作某種討喜,偶爾嘗試成熟口吻說話的方式令我感到不自在。他會伸手膚觸對方,揉揉對方的頭,說些簡單但不曾對我說過的笑話。那瞬間我忽然明白童年的自己怎麼會哭出來呢;如同在小說《黃昏時出發》中嚐寫過的話:「一個新的人可以讓你愛的某個人出現一種全新、讓人不舒服的面貌。」

且因為那樣的面容顯示出了另外一種生活的可能性。我所暗戀的男孩假若與心儀女子拍拖後的生活,是與現在我與他的相處模式完全不同的。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也正排斥著「現在的生活」。他渴望與心儀女子創造出某種承續今日,但有別今日的生活樣態,而那個樣態對我而言則顯得陌生且令人心痛。

Sunday, January 8, 2012

請沿著虛線將沒有的人生剪下

我在夜裡從房間醒來。房底的暖爐暈著橘紅的暖燈,敷著眼能所及的視線。那時他捲曲在我的身邊,睡得老熟。我凝視著他的房間:兩台遊戲主機,與為了遊戲機所買的大螢幕電視,整組音質良好的音響;牆上刻意貼去的立可拍照片與為了不讓白牆冷著而購入的裝飾壁紙;浴廁有細微的滴水聲,牙刷安靜地盹著。我似乎可以看見他平常在這房底來回走動的生活,我忽然想如果我也參與這個生活。那是我單一維度之人生忽然可以岔出去的支幹,那是我新生的手腳;是我單一維度之人生的彎轉,另一種人生的可能性。

早晨醒來後,我趕著回學校上課,他亦準備上班。我們後來沒有在一起。他是我的砲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