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pril 6, 2010

北風與太陽

F像極《時時刻刻》中的理查,或是電影中那些個別獨立卻又互相牽連影響著對方生命的角色,那些纖細如含羞草般,因微小之風吹草動而斂葉的幽然情緒。興許F如此熱愛這部電影,原因便是他在裡頭四處見著自我綽綽的身影。好比久病厭世的理查親吻克蕾莉莎答應晚間將會出席自己的頒獎典禮,克蕾莉莎心想,終於安撫好一頭獅子。孰知午後提早去接待理查時,理查將房內大小的擺設彷如暴風過境般,被打落一地;而理查此時正將房內封住窗戶的木板瘋也似地拆落。克蕾莉莎在短短無效的對話之後,目睹理查從公寓的窗戶跳樓自殺。

早晨陽光。午後風雨驟至。

北風與太陽的故事總於短短一日完成。

這十年來克蕾莉莎看護著得了愛滋的理查,生活的重量盡往理查那處傾斜,同性情人與女兒還有她自己均擺在較輕盈的一邊。理查的舊情人對克蕾莉莎說,離開理查後他曾赴歐洲旅遊,那時他第一次感到自由。這我也明白。克蕾莉莎當然也明白。然而我們不願這麼簡單就放棄一個人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呢?我猜那是我們仍然相信,假使愛,愛得以使人自發而改變。愛得以餵飽一個在小時候處於極度不安全感,渴望愛而飢腸轆轆的小孩──即便我們知道小時候所造就的,總是對愛飢餓的胃,在長大後將會變得更為可怕,且如饕餮般不知何時才能餵飽那樣靈魂的黑洞。

我們如少女般天真地相信。愛。

我們相信,所以不肯放棄對方。

因為放棄對方在某種程度等同於放棄著自己。

人體遊戲場

這年內我更加地感受到自我腔內矛盾的衝擊:理想與慾念足以將身體拉張成戰場。我販賣色彩繽紛的冰淇淋讓自己機械的成為工業帶上熟練的步驟物化自我穿戴整身的服飾掩飾己有的名姓為了統一無誤完好的客戶體驗進而收斂個體之獨特成就企業大我之商標那些賺來的錢鈔便在我鮮少閒暇無須工作上課的時候大把大把地揮灑出去購入那些昂貴的包包衣物偶有幻覺以為自己乃是東尼瀧谷之妻。

慾望是缺。我無以補足。

英國中世紀詩歌 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 裡描述爵士高文在他為了實踐武士精神所踏上的旅途中屢經試煉。在借宿的城堡中,堡主妻子夜夜前來誘惑。先是親吻,然後獻上富可敵國的金戒,高文爵士無動於衷。財富對於武士何可有益。堡主妻子隔夜便寬下她腰間的綠絲帶,告訴高文,這腰帶所擁有的魔力得以使所有的毀傷屏除於身外,自此無老死。這次高文動心了。他收下,在實踐理念的途中忽忽進入歧途。

我想說的是,每個人都有他極度渴望的物事。對於高文爵士來說,財富也許不算什麼,無毀無壞的生命才是他最為關心的事情。堡主妻子在每夜每夜的試煉當中更換著她勾引的誘餌。那是種誘惑的變形。中世紀的英國詩歌最為著墨的便是如何堅守著武士的美德,而堅守著如般的美德便是每個武士的理想。詩歌故事總是脫身不了那些如舞般猶豫進退的戲碼,如何誘惑,如何別過頭去拒絕身體墜為拖垮理想的累贅。然而當慾念的形狀恰巧得可以鑲入內心──那絕對不是大小的問題──即如鑰匙之於鎖,喀嚓,人便完完整整地鬆開了。

這些詩歌,講述著武士之為武士而能斬惡去邪的其中之一美德乃是節制。理想與欲念的拉持,蘇格拉底將欲念歸諸於身體。沒有了身體的羈絆,理性思維(靈魂)將更為純淨。沒了那些欲念指引身體將前往何方,人將更有能的實踐著理型之善。因而當蘇格拉底被以腐壞雅典少年之心靈,不愛國,不信諸神等罪名而賜予飲鴆之刑時,他萬般感謝,感謝人之在世如患大病,而今醫神將以死為藥石拯救他,治療他。柏拉圖的《理想國》通篇以節制,各居所位,各守其職貫穿他的理念,然後被中世紀的詩歌給傳承了下來。節制美德。節制著自我的身體如惡魔的鬍鬚那般,四處蔓延增長。節制著我欲望金錢,種種物,與物所攜之隱喻。節制著那種巴門尼德式佔有不動產般的收括著名牌而擁有良好設計剪裁的衣物,高價精品皮件,以使自己的身體如同河豚脹大顯得令人畏懼的虛無欲念。為了這些慾望無法圓之圓的缺口,我便不斷地販賣我的勞力與時間,並在漫灑票銀之後準時地回到工作的定點繼續當個無名姓有效能的機械運輸帶。

我販賣著的是更多在時空之中得以建築的可能性

在短而如浮漚毀壞的時間裡,得以成就的可能性就只有一種。閱讀的可能性。書寫的可能性。對話的可能性。撞擊出美好思維的可能性。而種種可能性在組裝之後所構築而成的更大的可能性。研究生的可能性。喝飲洋墨水的可能性。作家的可能性。電影工作者的可能性。學者的可能性。當然也有放棄自己的可能性。無所為的可能性。窮途末路的可能性。負面的可能性;再翻過背面,則是終抵原早理想的可能性。然而倘若繼續龜守生活的舊態,令自己持續地機械著他人的人生,採擷欲念如碎花綻放的微小成就,便是背對其他理想性可能,如魚鱗般比比脫落。

欸。偶為浪漫的理想主義者於焉提出了辭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