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ugust 2, 2010

山岳成為山岳的自身

寓所樓下有三兄弟,年齡層由最小三歲多,而至老大國小三年級,中間的那個不甚確定,但已口齒伶俐,與哥哥比較親,我推估老二的年齡與老大較近。三兄弟皆多話貪玩,我與小的比較熟,他也比較常在我下樓出外買飯的時刻接近我(他最常問,狗狗在家嗎?)。曾經男友來我家的時候,上樓同我說,那兩個大的在欺負小的。大部分時間我常見老大與老二相伴,倆倆竊竊私定要往哪個方向走,故意遠遠落單小弟在後面追趕。小弟同樣也非常希望哥哥們能將自己納入那個小小的團體當中,將自己視為自己人;雖然我猜想如果有人欺負了小弟,兩個小哥哥也會霸氣挺身地保護弟弟:我弟弟只有我能欺負。然而小哥哥們仍然是這個「兄弟團體」中的核心,擁有無論是年紀、智識,或是體壯的優勢。

那天晚上我低頭揣想著小事,飄飄忽忽步行回家的途中,忽然撞見小弟弟抱著爺爺(應該是吧)的腰,手握成拳而捏著爺爺的衣角,眼鼻紅腫,儼然剛哭過,而現在正處於呼吸困難、抽噎啜泣的階段。爺爺怒視著兩個哥哥,兩個哥哥離爺孫有段距離,說了大概都是「這些事又不是我的錯,都是弟弟他自己怎麼樣怎麼樣」的話。

然而,那瞬間所令我驚覺的並不是什麼孩子天生擁有某種惡劣性,而是種全心全意的信任。當小弟弟無助地哭出來後,他首先想到的是回頭抱住爺爺,擒住衣角,緊緊抓著不會傷害自己的爺爺。他相信,在受到任何傷害後,總是有那樣完整而良善的地方可以安撫他,正因為那地方是如此的良善關愛,所以小弟弟對於這樣的地方也是報以良善的全然信任。

我默然無語地回家,趁三兄弟都沒有注意到我的時候,悄悄進門。這些年自己成為中介,依靠著別人的同時,也學習著如何立定腳心站穩如山岳地讓人依靠。學習讓他人可以安心依偎的路途,實際上也正是讓自己成為自己,更獨立的自己,既然我總是宣稱著「自己的主張」,拒絕他人前來干涉我的生活,那麼也就必須更為堅強地立足,讓山岳成為山岳的自身,彼時方可讓草木鳥獸安棲。

讓自己安棲。

小弟弟緊抓著爺爺的畫面其實讓我激動;我想到的是「謝謝你們願意全然相信我的善意」。這些年有些人確確將我納入他們生命的體系內,令我成為他們生命微史裡幾些的篇章。無論是國高中的友人,無緣而殆的情人們,而至今的F、小臘腸與男友,生活於現今的圈內或圈外,仍願意打個電話來問候我,向我傾訴他們的煩惱,於我面前哭泣。這種願意將我放置於他們心中小小上鎖的珠寶盒內,被當成價值連城的翡翠玉寶般的珍惜,相信,依偎,因為我不會傷害他們,他們甚至認為我這麼樣的好,溫柔細述,堅強不動,我可靠──種種溢美的詞彙都在在增加著自己的信心,願自己成為更健康而穩當的人,願泥菩薩過江承載眾人,自身也擁有足夠的泥讓江水沖刷,渡己渡人。

小乘佛教裡要人修成羅漢,斬自我迷途,得大慧,伏的妖,降的魔都是個人世界裡的,無關他者;然而佛教轉至中國搓合了文化,便成了大乘淑世,自得智慧而助人開悟。大乘佛教修的是菩薩,耳聞眼觀,垂眉斂目的慈悲。

我不敢說自己能通曉多少智慧,大乘車裡足載多少者,雖然我仍就執念此生便是伏自己的魔,然而想及身旁的人,那些已然比我堅毅而給我溫暖可恃的群嶺,那些願意通然相信我而前來接近的偎山人,我願意以良善回應良善,以愛餵哺愛,令堅強健康的更加身體茁壯。

Thursday, July 22, 2010

鯉魚:壕壕

現在擬信,稍嫌太早(距離你動身飛往南半球的日子距今還餘半月),但至少可以寫封短薄的紙條告訴你:

  大學讀書這幾年雖未完全流逝,然我幾乎可以斷言你與F便是
  我在這段辰光中最為依賴的兩個人;你們像是團團簇簇翻疊開
  來的牡丹心蕊,所有的花瓣都為你們仰倒,生活傾重於你倆。
  
  謝謝你。雖然我總是抱怨獨處的時光被你們兩個剝削得彷彿我
  是個赤裸之人,可生活亦然因為你們的存在,而感到什麼都無
  所謂的心甘。謝謝你們為我生活中所帶來的那些苦難,以及陪
  伴我走過其他苦難的愛與善意。

  我愛你。我愛你們。

  伴隨著如般的愛,願吞嚥整座以高溫鑄成的煉獄的身體,將更
  加地健康。

Wednesday, June 30, 2010

100630

搬家當日,我們將臘腸扣在陽台外,整日哀鳴。

那天忙碌得我們倆都有脾氣,偶有口角,彷彿夏日裡的兩團火燄互相傾軋,除了天氣炎熱,原因不過是新居處的房東總是少根筋地無法處理我們的需求。東海大學二十五號結束春學期,這日新生紛紛搬出宿舍遷至租處,同時學年末大家如大風吹般對換賃房座位,因此普遍的租屋契約均以這日或頂多寬延至隔日為止。然而新房東直至這日仍然遲遲無法交屋,即便約限同樣也是二十五日,這麼一來我們就可能會有一、兩天的空窗,既無法遷入新居,卻又被迫搬離舊處。雖後危機麻煩地解決了,進房我們卻又後悔了。

幾度我以為入住的乃是貓妖的房子。整室的貓毛團結各處,飄散,貓沙漏灑滿地。浴室黴菌彷彿那是它們此生遇過的最好的潮濕春季,牆上的水漬,地板上不知名的油跡,染成褐紅的長髮糾纏著菊形水孔。將床座搬起縷縷成絡的貓毛揚起翻飛,白色短毫,以及較為粗糙的赤黃長毛。滑椅下的滾輪死纏著厚厚的毛髮煩擾不休,剔除不盡。

F的房並沒有比較好。舉凡各處角隅櫃櫥的隙罅,馬桶後方,洗手台座下,儘是牙籤散落彷彿這裡曾經受過箭擊。

疲憊地清掃──母親打電話來關心的時候,我不想回電;男友致電,我不好氣地回話;我只想安靜;臘腸在陽台外切切嬰泣,我吼牠,罵他──傍晚開始下雨,牠淋得全身萎靡,洩氣得不像那些光鮮亮麗的可愛布偶。午夜後稍事告息我走出陽台幫臘腸洗澡,幫牠抹肥皂的時候我哭了出來,不停地對牠道歉,不停地詢問自己,人在困頓的時候到底要怎麼維持愛的能力呢?

當天晚上我聽著 Leona Lewis 翻唱 Oasis 的 Stop Crying Your Heart Out入睡。



偶爾脾氣大得彷彿颱風過境,有人打了顆巨大旋轉的彈珠到你的生活裡來,那些時候我便只想躲起來處理自己龐雜如貓吞入毛球那般的情緒,因為我無法、我無法在這種時候仍然若裝無事地說一切都好這種話。

Saturday, June 26, 2010

100625

雨日搬家,感覺像是在幫自己瘦身。

丟得丟,毀得毀,精簡自身,不留贅肉。

假使整個世界搬家的只有自己,那麼路途寬蕩,搖擺拖行家當不需與人爭途,事情總是比較簡單的。然而在這種壅擠學區側高密度學子居住的摺紙般層層壓疊的套房樓廈,但若玩起學年末搬家大風吹,你搬出,我遷入;我遷入,他趕路。整個學子生活摺紙區塞滿了汽車,與猶如蝸牛將身有物全托掌在小小的機車上,寸步難行;樓廈電梯雖已兩輛,高速,寬敞,也仍要站在門前等待進去,太擠,又出;提著衣物待洗,整間洗衣間都在運作著,洗衣機上頭佔滿籃架,意思是洗衣機裡頭洗完了,下一個換我。

我大概只能安慰自己假使搬家猶如瘦身,瘦身總是種風潮。

Wednesday, June 23, 2010

100624

讀你與林凡儿在德國的日記,朋友在日本的囈語,午睡前我忽然擁有錯覺認為你們這些同齡者全都跌入樹洞裡到達愛麗絲之夢:異鄉旅途,當然前提是你們所擁有的人群游離性讓你們總像是獨白戲般,燈光暗淡,孤坐高腳椅,述說許多大城景致與不識者的故事,在你們身側的黑暗裡如投影般浮現而熠熠生光。獨者自白的語藝花園。而我直至午睡前,午睡後,也仍在循規蹈矩的生活裡練習著在現實站穩腳步不打鼾泡的技藝。

有時屈身坐望整個台中城市的景致時,也就會想,我怎麼還在這裡呢?當朋友正忙於在世界地圖上戳大頭針,準將世界攤平,我便會好焦急,好焦急,自己的地圖怎麼還是這麼皺摺。

念頭再轉。事實是,就像電影《真愛旅程》(Revolutionary Road)那樣,從來就不是因為巴黎或是其他繁華大城市的任何街角與路人的剪影,從來就不是世界地圖仍然皺巴巴的關係,事實僅關「只要不再是這種生活就好」的想望。

Saturday, June 19, 2010

無神論

這是我單日生活的截片:

寤醒後晨間上課。這半年來將課都攏捏在上午的時段,因而空閒出整整午後閒逸的時光,卻像是當初早已有為煩囂瑣事所忙碌的預示。昨日課程至正午,與F共餐後各自回房閱讀了幾頁書,便前往中國信託刷本子:詢問 Paypal帳單上所給的認證碼,領個錢作為生活的援軍,再趕回家登入帳號跨越身份的確認,給予德國友人帳碼資訊,等待款項的匯入。與房東聯絡搬家的事宜,何時遷住,現居租賃處也有這些不可避免的交涉,押金,水電,微小的房間,細瑣的事。致電系辦,詳詢比賽獎金何時匯入。這時陽光趨於溫馴,與F出門慢跑,再進晚餐。與新房東晤面時已是八點的事,繳交部分租錢,重新步回夜晚的路途時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更晚些男友來訪,廝磨幾番,在逢甲如食譜卷帙翻騰開來的路面走過幾回,互相告別以後又是午夜的事情。

這幾個月來為了許多小事,每每彷如追趕,由此處到彼處,短暫停留以後便繼續移動。生活的本質如此畸零雜碎,魂飛魄散似地朝著不定的方向四處奔忙。那些小事,彷彿許多個肉身綻放的小傷口,每個都不是扼殺一個日子的主要死因,然而許多個小傷確然令一天這麼瑣屑地死去。

每件小事我們甚至不確定它們的意義。或許應該說每件小事的意義都看似這麼地淺薄,擁有非常星散的因果。小事的發生與行進,都在為了支撐生活本身仍能持續地運行,為了穩托住「我」之生,卻鮮難回答「我之生」之為何。

當小事猶如宇宙星屑那般飄浮各處,星塵究竟為誰所牽引,繞軌於何物,我終難為自己解答。

我無信仰。我無神論。

興許柏拉圖真的是非常討厭德謨克里特的。雖然其中可能參雜著誤解,認為原子論者將萬物歸因於偶然,世界並沒有那樣絕對的動向,這便揭示著人之生存亦沒有原初所想像的那些神聖目的。道德與倫理於焉傾毀,柏拉圖為此而汲汲建立理型的世界,慰人,寄居。

小說《太古和其他的時間》裡波蘭作家為此描寫了俄國將官為虔誠的村莊男孩所指認出來一個沒有上帝的世界:

那時,在短暫的瞬間,他看到一切完全是另外一種樣子。到處是空蕩蕩的、無邊無際的空間。在這沒有生氣的、荒涼的空間存在的一切,凡是活著的,都是束手無策、孤立無援的。事情的發生總是帶有偶然性的,而當這偶然性出了毛病,靠不住的時候,便出現了機械學的規律,出現了有規律的大自然的機器,出現了歷史的活塞和齒輪,出現了各種從中心腐爛、潰散成粉末的規律性。到處都籠罩著寒冷和憂傷。每個有生命的東西都渴望依偎點什麼,緊貼點什麼,或者彼此相擁相抱,但是從中得到的只是痛苦和絕望。

生活的枝微細末將人消磨得不知所終,又為何而起。意義貧瘠地承舉自身,而讓生命力緩慢地流逝而去。實然,若生活的塵囂如花的傷口,雖個個褊小,殺傷力不足,組合起來卻成就巨大的痛楚令人失去生命的熱情。當人的終極關懷在生命裡迷蹤,人便如失去心幹的花枝,乾癟癱軟地跪伏垂地,不願抬頭。

Sunday, May 23, 2010

〈餐桌〉

魯卡斯將麵包撕成細碎,蘸著以奶油將切碎的毒蠅菌佐洋蔥煎烤成金黃色狀,再淋以酸奶油悶煮的乳黃色醬汁吃著。餐桌上大家談讌的興致很高,多日不見眾人紛紛問著路卡斯離開家鄉求學的各項細事。大家問著他,那些大城市裡的種種事物,汽車與高樓。魯卡斯微笑而少語,舉起去年母親私釀的蘋果酒稍啜一下。此時博博爾太太從廚房內走出,端著蘑菇烤餅散發著秋日枯葉末端被陽光曬焦的氣味。她拿腹前泛黃的圍裙擦手,在魯卡斯的身側坐了下來,準備與大家共進午餐。

鄰人四月也來了。她是個爽朗肥胖的女人,像極牛鈴,笑起來喝喝響地,彷彿在世界的另外一端也會發起巨大的回音。整個餐桌因為她的到來而更感喧囂。她拍拍魯卡斯的肩膀說,怎麼不見你從城市帶回任何心儀的女孩?魯卡斯仍舊不答,但這次笑出了牙齒,回頭望著父親博博爾先生要他解圍。然而為魯卡斯解圍的並不是他的父親博博爾先生,而是老博博爾,他的爺爺──那時他已經老得像是昨日報紙上的新聞。

老博博爾從不厭倦講述他年輕時究竟如何風流,如何擄獲魯卡斯奶奶的芳心。那段時光在被老博博爾講述的時候,才會脫離時間的整體,獲得獨特的靈魂;彷彿拿著木桶從滔滔河中舀起水來,那桶水才會脫離整體而成為一個獨立的東西。

他說,奶奶不識字。家裡有這麼多小孩嗷嗷待哺,母親所生下的最後一個孩子,你奶奶的歲數已經大得足夠當他的媽。成天這麼多莊稼事得做,誰能容許一個女人不勞動地坐在窗前寫字讀書?女人何必識字?女人不識字也能嫁給我這麼好的男人。

餐桌上沒人聽他那番言論,逕自喧囂。倒是四月提起露娜。魯卡斯自小同她長大,歲數相近,但在離開求學後兩人的消息便漸漸少了。幾年過去那種童年時的親近都會被消磨成一種親近的陌生,要打招呼不是,不打招呼不是。據說露娜在盧卡斯離開沒多久便輟學回家,足不出戶。往後村裡的人偶見露娜都說,她整整胖了一圈。然而大家不是不明白,露娜的子宮裡有個嬰孩。博博爾太太問道,是誰?魯卡斯豎起雙耳傾聽。四月舉手在嘴邊圍成窟窿,是她爸的種。聲音很小,小得猶如子實。被吐出來。

廳堂內的沉默維持許久,餐桌上談讌的興致稍息下來,大家苦無適當的言語為露娜哀悼。直到老博博爾終於再度開口;他說,不識字好,不識字覓得好郎夫。

透過偏見,年邁固執的老博博爾理解這個世界。而這世界也正透過偏見來理解著老博博爾這個人。

那是個九月下旬,秋日天空沉寂的一個下午。

萬物都適合製成標本的時節。

Monday, May 10, 2010

小隱於市朝




「M說,我的身體裏有黑洞,我想我是無話可說了。」


林凡儿:


法國童書《第二十四號公車》講述著白領男子每日挈著公事包前往站牌等待公車的故事。等的明明是公車,卻因為男子想要逃脫日與日複印般的無聊生活,而心生各種幻象。每種被期待前來接待的交通工具(那些交通工具並不是公車;而是房車,坦克,船等云云),都在抵達前的街口,被更為巨大的車船給摧毀。每每他引領期盼生活將有彼岸的接駁,便更加失望於虛無色相的崩毀。

最後二十四號公車冉冉地抵達,他不甘不捨地在上車前遙望遠處:是否還有其他可能來開始或者結束這樣的尋常日子(男子所處的背景分不清日暮)。

我想說的是,我也曾想過要逃離生活,期待早晨醒來日子擁有完全不同的開端,不需搭上照例行駛的公車實現與昨天,前天相似無幾的日程。我的生活啊真的是落到低點唷。我上著一些我不知意義,或者完全無意義的課程。有些教授真是爛斃了。我以為自己身旁的同學總說著那些廢話。我與自己的小慾望們干戈相望。沒有接近其他人的慾望。而他人心目中所想像/認知的世界卻老是逐步朝我(的世界)逼近,與我爭戰,我強悍地反抗或者讓地撤子。林凡儿啊。每個句子中的我無時無刻想要逃離「這裡」,而我象徵性地給了「這裡」以東海的名字,或者戲稱台中市為肚臍城,意思是處於島國高腰的肚腹地位,並且小而貶低的意思。

然而要逃究竟要逃到哪裡呢?如果今天來的不是例常的公車,我要前往何處?藉著研究所來離開台中嗎?到台北會比較好嗎?回高雄呢?先當兵工作一陣子呢?或者如我父親說的當完兵就出國吧?

彼岸真的風光明媚,人善可親嗎?

如果不是呢?

如果正如由高雄來到台中,由高中步入大學;如果就像你,由島國到歐陸。彷彿小隱於野,經由不斷地離開暫時得到對於此前生活的解放,不碰及自我避重就輕地走開。我猜這才是病灶。如果我無法面對自己,與自己好好地相處,立錐般刺穩自己的腳心,我便無法隱處市朝。

Tuesday, April 6, 2010

北風與太陽

F像極《時時刻刻》中的理查,或是電影中那些個別獨立卻又互相牽連影響著對方生命的角色,那些纖細如含羞草般,因微小之風吹草動而斂葉的幽然情緒。興許F如此熱愛這部電影,原因便是他在裡頭四處見著自我綽綽的身影。好比久病厭世的理查親吻克蕾莉莎答應晚間將會出席自己的頒獎典禮,克蕾莉莎心想,終於安撫好一頭獅子。孰知午後提早去接待理查時,理查將房內大小的擺設彷如暴風過境般,被打落一地;而理查此時正將房內封住窗戶的木板瘋也似地拆落。克蕾莉莎在短短無效的對話之後,目睹理查從公寓的窗戶跳樓自殺。

早晨陽光。午後風雨驟至。

北風與太陽的故事總於短短一日完成。

這十年來克蕾莉莎看護著得了愛滋的理查,生活的重量盡往理查那處傾斜,同性情人與女兒還有她自己均擺在較輕盈的一邊。理查的舊情人對克蕾莉莎說,離開理查後他曾赴歐洲旅遊,那時他第一次感到自由。這我也明白。克蕾莉莎當然也明白。然而我們不願這麼簡單就放棄一個人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呢?我猜那是我們仍然相信,假使愛,愛得以使人自發而改變。愛得以餵飽一個在小時候處於極度不安全感,渴望愛而飢腸轆轆的小孩──即便我們知道小時候所造就的,總是對愛飢餓的胃,在長大後將會變得更為可怕,且如饕餮般不知何時才能餵飽那樣靈魂的黑洞。

我們如少女般天真地相信。愛。

我們相信,所以不肯放棄對方。

因為放棄對方在某種程度等同於放棄著自己。

人體遊戲場

這年內我更加地感受到自我腔內矛盾的衝擊:理想與慾念足以將身體拉張成戰場。我販賣色彩繽紛的冰淇淋讓自己機械的成為工業帶上熟練的步驟物化自我穿戴整身的服飾掩飾己有的名姓為了統一無誤完好的客戶體驗進而收斂個體之獨特成就企業大我之商標那些賺來的錢鈔便在我鮮少閒暇無須工作上課的時候大把大把地揮灑出去購入那些昂貴的包包衣物偶有幻覺以為自己乃是東尼瀧谷之妻。

慾望是缺。我無以補足。

英國中世紀詩歌 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 裡描述爵士高文在他為了實踐武士精神所踏上的旅途中屢經試煉。在借宿的城堡中,堡主妻子夜夜前來誘惑。先是親吻,然後獻上富可敵國的金戒,高文爵士無動於衷。財富對於武士何可有益。堡主妻子隔夜便寬下她腰間的綠絲帶,告訴高文,這腰帶所擁有的魔力得以使所有的毀傷屏除於身外,自此無老死。這次高文動心了。他收下,在實踐理念的途中忽忽進入歧途。

我想說的是,每個人都有他極度渴望的物事。對於高文爵士來說,財富也許不算什麼,無毀無壞的生命才是他最為關心的事情。堡主妻子在每夜每夜的試煉當中更換著她勾引的誘餌。那是種誘惑的變形。中世紀的英國詩歌最為著墨的便是如何堅守著武士的美德,而堅守著如般的美德便是每個武士的理想。詩歌故事總是脫身不了那些如舞般猶豫進退的戲碼,如何誘惑,如何別過頭去拒絕身體墜為拖垮理想的累贅。然而當慾念的形狀恰巧得可以鑲入內心──那絕對不是大小的問題──即如鑰匙之於鎖,喀嚓,人便完完整整地鬆開了。

這些詩歌,講述著武士之為武士而能斬惡去邪的其中之一美德乃是節制。理想與欲念的拉持,蘇格拉底將欲念歸諸於身體。沒有了身體的羈絆,理性思維(靈魂)將更為純淨。沒了那些欲念指引身體將前往何方,人將更有能的實踐著理型之善。因而當蘇格拉底被以腐壞雅典少年之心靈,不愛國,不信諸神等罪名而賜予飲鴆之刑時,他萬般感謝,感謝人之在世如患大病,而今醫神將以死為藥石拯救他,治療他。柏拉圖的《理想國》通篇以節制,各居所位,各守其職貫穿他的理念,然後被中世紀的詩歌給傳承了下來。節制美德。節制著自我的身體如惡魔的鬍鬚那般,四處蔓延增長。節制著我欲望金錢,種種物,與物所攜之隱喻。節制著那種巴門尼德式佔有不動產般的收括著名牌而擁有良好設計剪裁的衣物,高價精品皮件,以使自己的身體如同河豚脹大顯得令人畏懼的虛無欲念。為了這些慾望無法圓之圓的缺口,我便不斷地販賣我的勞力與時間,並在漫灑票銀之後準時地回到工作的定點繼續當個無名姓有效能的機械運輸帶。

我販賣著的是更多在時空之中得以建築的可能性

在短而如浮漚毀壞的時間裡,得以成就的可能性就只有一種。閱讀的可能性。書寫的可能性。對話的可能性。撞擊出美好思維的可能性。而種種可能性在組裝之後所構築而成的更大的可能性。研究生的可能性。喝飲洋墨水的可能性。作家的可能性。電影工作者的可能性。學者的可能性。當然也有放棄自己的可能性。無所為的可能性。窮途末路的可能性。負面的可能性;再翻過背面,則是終抵原早理想的可能性。然而倘若繼續龜守生活的舊態,令自己持續地機械著他人的人生,採擷欲念如碎花綻放的微小成就,便是背對其他理想性可能,如魚鱗般比比脫落。

欸。偶為浪漫的理想主義者於焉提出了辭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