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23, 2010

〈餐桌〉

魯卡斯將麵包撕成細碎,蘸著以奶油將切碎的毒蠅菌佐洋蔥煎烤成金黃色狀,再淋以酸奶油悶煮的乳黃色醬汁吃著。餐桌上大家談讌的興致很高,多日不見眾人紛紛問著路卡斯離開家鄉求學的各項細事。大家問著他,那些大城市裡的種種事物,汽車與高樓。魯卡斯微笑而少語,舉起去年母親私釀的蘋果酒稍啜一下。此時博博爾太太從廚房內走出,端著蘑菇烤餅散發著秋日枯葉末端被陽光曬焦的氣味。她拿腹前泛黃的圍裙擦手,在魯卡斯的身側坐了下來,準備與大家共進午餐。

鄰人四月也來了。她是個爽朗肥胖的女人,像極牛鈴,笑起來喝喝響地,彷彿在世界的另外一端也會發起巨大的回音。整個餐桌因為她的到來而更感喧囂。她拍拍魯卡斯的肩膀說,怎麼不見你從城市帶回任何心儀的女孩?魯卡斯仍舊不答,但這次笑出了牙齒,回頭望著父親博博爾先生要他解圍。然而為魯卡斯解圍的並不是他的父親博博爾先生,而是老博博爾,他的爺爺──那時他已經老得像是昨日報紙上的新聞。

老博博爾從不厭倦講述他年輕時究竟如何風流,如何擄獲魯卡斯奶奶的芳心。那段時光在被老博博爾講述的時候,才會脫離時間的整體,獲得獨特的靈魂;彷彿拿著木桶從滔滔河中舀起水來,那桶水才會脫離整體而成為一個獨立的東西。

他說,奶奶不識字。家裡有這麼多小孩嗷嗷待哺,母親所生下的最後一個孩子,你奶奶的歲數已經大得足夠當他的媽。成天這麼多莊稼事得做,誰能容許一個女人不勞動地坐在窗前寫字讀書?女人何必識字?女人不識字也能嫁給我這麼好的男人。

餐桌上沒人聽他那番言論,逕自喧囂。倒是四月提起露娜。魯卡斯自小同她長大,歲數相近,但在離開求學後兩人的消息便漸漸少了。幾年過去那種童年時的親近都會被消磨成一種親近的陌生,要打招呼不是,不打招呼不是。據說露娜在盧卡斯離開沒多久便輟學回家,足不出戶。往後村裡的人偶見露娜都說,她整整胖了一圈。然而大家不是不明白,露娜的子宮裡有個嬰孩。博博爾太太問道,是誰?魯卡斯豎起雙耳傾聽。四月舉手在嘴邊圍成窟窿,是她爸的種。聲音很小,小得猶如子實。被吐出來。

廳堂內的沉默維持許久,餐桌上談讌的興致稍息下來,大家苦無適當的言語為露娜哀悼。直到老博博爾終於再度開口;他說,不識字好,不識字覓得好郎夫。

透過偏見,年邁固執的老博博爾理解這個世界。而這世界也正透過偏見來理解著老博博爾這個人。

那是個九月下旬,秋日天空沉寂的一個下午。

萬物都適合製成標本的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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