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anuary 30, 2012

迷宮復迷宮

Ch憂慮自己還能否玩音樂。他所憂慮的,是自己能不能在同一個時間裡,擁有兩種人生,並不相斥,可以並容。這是他找我聊天的老問題,頻繁地出現在我們的對話當中,像座始終沒有走出去的迷宮,那麼地令人徬徨。

他接著提到自己是個頂怕麻煩別人的人,我說我也是。我們兩個愉快地談到客居他人住處,總會睡不好;在別人的屋簷底下我老是瑟縮,不願不經屋主同意碰觸到不屬己之物,即便僅是轉身,無心得猶如冰雪之白,亦要小心翼翼地走過。他興奮地答道,對呀、對呀,他在別人家睡醒了也不敢主動起身。我們是這麼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與他者的界線,高牆拔立,咫尺遙望。正因如此,Ch轉而問我,他恁般吐露自己對於音樂與學術的焦慮,會不會讓我覺得很煩?饒是我們熟稔至此,因為甚知粉筆在桌上畫出的一條「你不可以超過這條線」的人間壕溝,A.T.力場,他都要再探問一次。

我想起信義區大叔。去年因約砲結識信義區大叔,在他房底我們聊起過往情史。大叔是個不擅於、亦不願意拒絕情人之人;他清楚地感知到若要維持自身所需要的時間與空間如何,卻無可面對情人逐步悍進,他總是默許。戀情的結果以他最後患得恐懼症做結,他的前男友至今無法理解他分手的原因,竟然是因為恐懼。那當然不是這麼單純地恐懼;那是一種既愛而又無奈,在身體內裡織線交纏,治絲益棼的情緒、情感糾結,終以一種暴虐的形式攤展於身體之上──你會呼吸困難,心跳加速,你甚至昏厥。因為這樣,我對大叔說,那就對我誠實。如果下次我問能否再來拜訪你,那就對我誠實。如果你不喜歡我吻你,那就對我誠實。如果有天你認為我的聯絡令人惱怒,那就對我誠實。

誠實很難。但誠實令我們不為難自己。

大叔與我,我與Ch,均如張愛玲寫,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我對大叔說的這些話,我想再對Ch說一次:

你可以不停地試探我,問我會不會感到煩躁,那都沒關係,我會對你誠實。我明白那份不願意為難他人的心意,當你這樣問,我就能感受那份善意,我會對你誠實。

我無法保證我的耐心是否柔軟暨堅硬,到了明日依舊覆你無憂,然而此刻我絕對可以允諾,我願承擔你的焦慮。




友人去年情傷,未復原,見面時仍會提起這些螺旋而沉默的傷口,頻繁的程度彷彿當季上映的熱門院線片,時值半年,或者更久。

某日我在家重新看過電影《全面啟動》,想起當初在戲院內,我哭到當時男友覺得我莫名奇妙,不知道我卡到什麼陰。這種大家均被其新奇概念所震懾的電影,我到底為什麼會慟得彷彿薄暮將至呢?

李奧納多在片中時常回到夢中與妻子相聚,另一方面,妻子亦成為李奧納多執行任務時的不確定因子。他無法再為任務設計任何夢境的場景了──倘若他熟悉夢境場景,他潛意識中那個神經質的妻子便更有機會壞事。片尾,妻子躺在李奧納多的懷中,悽楚問:「你不是要跟我到老嗎?」便在這個橋段我不停哭。

李奧納多的妻子早已在跳樓的當刻死了。持存在他意識中的身影,其實是他自己。這麼多年來他所要和解的對象並不是他的妻子,他面對的,始終是他自己。他必須迂迴地前進,使用記憶的材料建構夢境,返之與妻子廝磨,卻又對妻子於任務中一次一次壞事搞砸感到無可奈何。他在夢中對著受傷的妻子說:「我們已曾經到老。」他根本就不是在對妻子說,他是在對自己說。終其多時,願自己練成羅漢,伏的始終是自己的魔。

妻子成為蟄伏的幽靈,時常纏繞,那便是友人情傷的模樣。

那是迷宮,你必須,花很多時間徘徊,絕望,繞行,而又回頭;你走不了多遠,但你始終都在離開。

無論對於Ch或是友人而言,有時迷路是不得不為的繞路。

而我希望迷宮還能包容迷宮。苦難裡還有苦難的花。

Wednesday, January 18, 2012

我吃過一種醋

忽然想起我吃過一種醋。

童年時表哥們來高雄作客,我把床位讓給了他們。那個週末由我爸作東,在家裡同他們開起了小小的賭場;以非常小額的賭注玩著微型麻將。我與表哥年紀差距約莫五歲,彼時我壓根不懂麻將上繁複的花紋。因而我枯木呆站於側,而那是個我從沒看過的父親;那麼孩子氣,彷彿魔術方塊般排列出了我從未看過的色彩;那色彩屬於背面,屬於父親年輕的模樣。嚴格來說我甚至不認為那是「父親」。

後來我跑回房間哭了出來。

這樣的酸味被掩蓋了下來。直到高中我喜歡上某個男孩子的時刻。

我與男孩子相處了兩年,他的生活模式,面對這個世界刺探他時的任何反應我自以為瞭若指掌。然而直到他心儀女子的出現,我才發現自以為的圓滿實則只是斷環。他生澀,且故作某種討喜,偶爾嘗試成熟口吻說話的方式令我感到不自在。他會伸手膚觸對方,揉揉對方的頭,說些簡單但不曾對我說過的笑話。那瞬間我忽然明白童年的自己怎麼會哭出來呢;如同在小說《黃昏時出發》中嚐寫過的話:「一個新的人可以讓你愛的某個人出現一種全新、讓人不舒服的面貌。」

且因為那樣的面容顯示出了另外一種生活的可能性。我所暗戀的男孩假若與心儀女子拍拖後的生活,是與現在我與他的相處模式完全不同的。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也正排斥著「現在的生活」。他渴望與心儀女子創造出某種承續今日,但有別今日的生活樣態,而那個樣態對我而言則顯得陌生且令人心痛。

Sunday, January 8, 2012

請沿著虛線將沒有的人生剪下

我在夜裡從房間醒來。房底的暖爐暈著橘紅的暖燈,敷著眼能所及的視線。那時他捲曲在我的身邊,睡得老熟。我凝視著他的房間:兩台遊戲主機,與為了遊戲機所買的大螢幕電視,整組音質良好的音響;牆上刻意貼去的立可拍照片與為了不讓白牆冷著而購入的裝飾壁紙;浴廁有細微的滴水聲,牙刷安靜地盹著。我似乎可以看見他平常在這房底來回走動的生活,我忽然想如果我也參與這個生活。那是我單一維度之人生忽然可以岔出去的支幹,那是我新生的手腳;是我單一維度之人生的彎轉,另一種人生的可能性。

早晨醒來後,我趕著回學校上課,他亦準備上班。我們後來沒有在一起。他是我的砲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