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憂慮自己還能否玩音樂。他所憂慮的,是自己能不能在同一個時間裡,擁有兩種人生,並不相斥,可以並容。這是他找我聊天的老問題,頻繁地出現在我們的對話當中,像座始終沒有走出去的迷宮,那麼地令人徬徨。
他接著提到自己是個頂怕麻煩別人的人,我說我也是。我們兩個愉快地談到客居他人住處,總會睡不好;在別人的屋簷底下我老是瑟縮,不願不經屋主同意碰觸到不屬己之物,即便僅是轉身,無心得猶如冰雪之白,亦要小心翼翼地走過。他興奮地答道,對呀、對呀,他在別人家睡醒了也不敢主動起身。我們是這麼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與他者的界線,高牆拔立,咫尺遙望。正因如此,Ch轉而問我,他恁般吐露自己對於音樂與學術的焦慮,會不會讓我覺得很煩?饒是我們熟稔至此,因為甚知粉筆在桌上畫出的一條「你不可以超過這條線」的人間壕溝,A.T.力場,他都要再探問一次。
我想起信義區大叔。去年因約砲結識信義區大叔,在他房底我們聊起過往情史。大叔是個不擅於、亦不願意拒絕情人之人;他清楚地感知到若要維持自身所需要的時間與空間如何,卻無可面對情人逐步悍進,他總是默許。戀情的結果以他最後患得恐懼症做結,他的前男友至今無法理解他分手的原因,竟然是因為恐懼。那當然不是這麼單純地恐懼;那是一種既愛而又無奈,在身體內裡織線交纏,治絲益棼的情緒、情感糾結,終以一種暴虐的形式攤展於身體之上──你會呼吸困難,心跳加速,你甚至昏厥。因為這樣,我對大叔說,那就對我誠實。如果下次我問能否再來拜訪你,那就對我誠實。如果你不喜歡我吻你,那就對我誠實。如果有天你認為我的聯絡令人惱怒,那就對我誠實。
誠實很難。但誠實令我們不為難自己。
大叔與我,我與Ch,均如張愛玲寫,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我對大叔說的這些話,我想再對Ch說一次:
你可以不停地試探我,問我會不會感到煩躁,那都沒關係,我會對你誠實。我明白那份不願意為難他人的心意,當你這樣問,我就能感受那份善意,我會對你誠實。
我無法保證我的耐心是否柔軟暨堅硬,到了明日依舊覆你無憂,然而此刻我絕對可以允諾,我願承擔你的焦慮。
友人去年情傷,未復原,見面時仍會提起這些螺旋而沉默的傷口,頻繁的程度彷彿當季上映的熱門院線片,時值半年,或者更久。
某日我在家重新看過電影《全面啟動》,想起當初在戲院內,我哭到當時男友覺得我莫名奇妙,不知道我卡到什麼陰。這種大家均被其新奇概念所震懾的電影,我到底為什麼會慟得彷彿薄暮將至呢?
李奧納多在片中時常回到夢中與妻子相聚,另一方面,妻子亦成為李奧納多執行任務時的不確定因子。他無法再為任務設計任何夢境的場景了──倘若他熟悉夢境場景,他潛意識中那個神經質的妻子便更有機會壞事。片尾,妻子躺在李奧納多的懷中,悽楚問:「你不是要跟我到老嗎?」便在這個橋段我不停哭。
李奧納多的妻子早已在跳樓的當刻死了。持存在他意識中的身影,其實是他自己。這麼多年來他所要和解的對象並不是他的妻子,他面對的,始終是他自己。他必須迂迴地前進,使用記憶的材料建構夢境,返之與妻子廝磨,卻又對妻子於任務中一次一次壞事搞砸感到無可奈何。他在夢中對著受傷的妻子說:「我們已曾經到老。」他根本就不是在對妻子說,他是在對自己說。終其多時,願自己練成羅漢,伏的始終是自己的魔。
妻子成為蟄伏的幽靈,時常纏繞,那便是友人情傷的模樣。
那是迷宮,你必須,花很多時間徘徊,絕望,繞行,而又回頭;你走不了多遠,但你始終都在離開。
無論對於Ch或是友人而言,有時迷路是不得不為的繞路。
而我希望迷宮還能包容迷宮。苦難裡還有苦難的花。
Monday, January 30,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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